- 这些繁琐步骤的目的,是通过专业人员的努力来营造一种仪式感,甚至是一种肃穆的气氛,让生者明明白白,这是最后的告别。”
- 他见过一块雕刻成心形的玉石材质墓碑。心形墓碑左白右黑,中间镂空部分镶嵌着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,墓志铭只有八个字,白玉上书“来世再约”,黑玉镌刻“宝贝等我”。
- 他已经整整12年未获提拔,参加葬礼时正在最低谷。看完火化,他明白生前的荣耀不过化作一捧骨灰。他开始修复人际关系,“原来活着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可爱”。
- “外界的误解已经从歧视变成误认为这是个暴利行业。其实有些人可以一辈子不用接触遗体。这是一份中等收入工作,神圣,但也琐碎。”
起初,那种类似食物腐烂的味道被关在一个个金属柜里,然后通过柜体缝隙溢出。殡仪馆的带班师父建议,最好不要打开。胆子大的男学生理解为,可以打开。
陈慧贞很快意识到,鼻子上那块加厚纯棉口罩形同虚设。自入读殡葬专业以来,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:长达一年的心理建设,在那一刻土崩瓦解。
男生一个个拉开存尸柜,刚满18岁的陈慧贞默默走了出来。
那是2019年11月的事了,经过一年多理论学习,这批00后第一次走进殡仪馆。福建省民政学校(中专)殡葬专业老师林福同将这个环节视为学生们职业上的成人礼,“你看过,你体验过,你选择。”
陈慧贞的选择是不接触遗体,这是她就业的底线。现代殡葬业的分工足够细致,她还可以选择殡葬司仪的就业方向,这个领域在国内几乎空白,薪酬也算体面。
然而,她2021年夏天毕业后在殡葬行业短暂逗留,最后还是因为适应不了行业的特殊性而转行。
这始终是一个有些令人望而生畏的职业领域。但其实,无论就业方向还是在校学习,直面遗体只是殡葬行业的一部分,有时甚至只是一小部分。中国每年有近一千万人死亡,开办殡葬专业的大专院校有5所、中专院校3所,林福同提供的数据是,这8所学校2021年培养的毕业生为1100多人,而每年的行业缺口为2万人。
清明是这个职业的繁忙时间。一些学校会特意在清明节前后,安排学生实习。这两年的清明又有些许不同,受疫情防控影响,多地墓园早早推出代祭扫服务,从业者们也多了新的工作项目。
南方周末记者接触到的00后殡葬专业学生有大专生,也有中专生,不少人说自己是主动选择报读,原因要么是“好玩”,要么向往法医专业而不得。当中,中专学生入学时不过十六岁左右,少年人如何看待这个专业,如何认识生死,有着与过去不同的视角。1
“这是最后的告别”
行礼,盖上白布单,在布单下依序脱去死者衣物,如果上衣有扣子,必须从上往下解,寓意一路顺风。脱下的衣物要按顺序和固定的折叠方式一一摆好。
为死者穿寿衣的步骤也有讲究,先后次序为袜子、裤子、手套、上衣,上衣扣子从下往上扣好,寓意步步高升。
整个过程需戴上手套在白布单下操作,技术熟练的人,需要大约十分钟。
“殡葬无小事。一个小细节没做好,客户(死者家属)会认定你不专业,同行会评价你不认真。”殡葬心理学课上,林福同会这样对学生说,“说到底,我们这份职业荣誉感和满足感,都是通过生者获得的。”
学校配了一间实操教室,提供两个模拟教具,分别称为硬体和软体。硬体模拟已经出现尸僵现象的遗体,需两人合力操作。软体模拟正常姿态的遗体,只需一人操作,但教具重量达到30公斤,这个领域是男学生的天下,反复操练中,软体模型已经解体。
“这些繁琐步骤的目的,是通过专业人员的努力来营造一种仪式感,甚至是一种肃穆的气氛,让生者明明白白,这是最后的告别。”林福同说,自古流传的丧葬礼仪并不全是封建迷信,“有些内容也是有道理的,比如‘搁三朝’(遗体在灵堂摆放三天),总体的目的,是给家族成员足够的情绪缓冲时间,在复杂的礼仪程序中,一个家族内部的宗亲血缘关系、外部社会关系的传承就完成了。”
和所有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样,与讲授理论相比,学生们更爱听林福同举例子。现代殡葬业对仪式感的营造已经融入一些艺术设计领域的元素。
林福同举例说,比如中国人几乎不怎么关注墓碑,很多人默认墓碑就是一块刻上字的长方形石头,但他在上海见过一块雕刻成心形的玉石材质墓碑。心形墓碑左白右黑,中间镂空部分镶嵌着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,墓志铭只有八个字,白玉上书“来世再约”,黑玉镌刻“宝贝等我”。“你一看就能明白,这是生者和早逝女孩之间的约定,他们很有可能是恋人。”
“其实墓碑已经能做得很好。”武汉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殡葬专业大专毕业的从业者彭静还接触过“影雕”,一种可以将人像雕刻到墓碑上的工艺。
对身为老师的林福同来说,这些例子的含义不止于此——中专教学与普通高中教学最大的区别,在于紧密联系就业趋势,“这个例子说明,以后这个发展方向大有可为。”
2020年11月13日,山西太原某殡仪馆举行无名无主骨灰集体迁移安放仪式,这些骨灰大多属于生前无儿无女的老人或流浪乞讨人员。 (视觉中国/图)2
“我们这行的一个魔咒”
尽管“大有可为”,但福建省民政学校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专业学生不多。2018级只有12名学生,男女各一半,2019级还要再少一人,生源以福建省内学生为主,到了2021年,学校在全国招到三十多个学生,达到近年的最高值。
“一个原因是家长对这个专业仍有顾虑,尤其是女生家长。另一个原因,师资力量目前能承载的大概就是这个生源数。”林福同说。
林福同58岁,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政教系,原先从事的是德育教育。1995年,林福同的一位近亲属去世,他找遍图书馆,没看到一本殡葬专业书籍,学术研究和理论教育、职业教育还是一片空白。
林福同如今担任中国殡葬行业认证委员会副主任。据他介绍,殡葬行业的领路人是原民政部济南民政学校副校长孙树人。1994年年底,孙树人通过民政部向教育部提出开办殡葬专业的建议。1995年,原民政部长沙民政学校开办殡葬教育专业,这是1949年后殡葬教育专业首次进入中高等院校。
福建省民政学校殡葬专业于1999年开始招生。首届招生两个班,生源共108人,学制3年,学历中专。当时的校址位于福州市晋安区连江路的地标五里亭,林福同给这届学生起了一个外号,“五里亭108将”。
然而起点也是顶点。“首届毕业生就业遇到了麻烦。”林福同回忆,福建各县市殡仪馆一直存在专业人才缺口,长期以来不得不向社会招收非专业员工,但各县市殡仪馆多为事业单位,职工编制紧缺,导致只有一小部分毕业生入编,其余人员只能自谋生路,“有一部分改行了,还有一部分出国搞殡葬去了,后来的发展也都算不错。”
职业教育不同于普通高中,无法就业,意味着学生浪费了三年时间。
此后,专业招生人数稳定在几十人的规模,近些年还更加缩减,“部分原因是家长仍然过不了心理那一关。这就像我们这行的一个魔咒,旧时代被人歧视也就算了,现在虽然职业歧视已经很少,但家长还是会把职业和婚姻大事挂上钩。”林福同说,他能理解家长的担忧。
相似的“不理解”,也发生在报考殡葬专业的大专学生身上。
安徽职业技术学院殡葬专业学生刘梦姝(化名)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报考的时候,自己家人没说什么,但邻居却指指点点说“女孩怎么学这个”,她直接被气哭。另外两名学生则都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,经过了一串说服工作,再经过时间消磨才得以和解。
彭静解释,她对法医感兴趣,而殡葬专业与之相近,填在了第二志愿。类似的原因,在报考的年轻人中时有出现,福建省民政学校2018级的曾翊轩是悬疑作品爱好者,她说自己甚至“一度对遗体产生过浓厚兴趣”。
彭静会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殡仪馆的故事,还会展示拿自己来练习给逝者化妆的内容,不过,有1/3的内容被网友举报了。但她也理解,“有些东西太刺激了,网友看了觉得会不太舒服。”
“如果努努力、一代一代的努力,可能以后社会上的偏见什么的会少一点,虽然想法有点虚无,但确实是这么想的。”安徽职业技术学院殡葬专业学生王南宇(化名)说。3
“科学前进一步,迷信后退一步”
福建省民政学校殡葬专业的生源虽少,好处是能做一对一指导。学生们称呼林福同为“师父”或“老林”,没人喊他“老师”。
“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小细节,如果处理不好,很有可能引起纠纷,你自己也要被投诉。”殡葬心理学课堂上,林福同举了个例子来强调细节的重要性。
比如,丧主已出嫁的女儿婆家送的花圈和儿媳娘家送来的花圈,哪个摆在前面?
给出答案之前,他会先描述自己青少年时参加农村葬礼目睹的纠纷,再上升到殡葬心理学的理论,“对客户来说,遗体告别是他们最后一次能看到去世的亲人,如果因为我们的原因出了差错,客户当然难以接受。”
出嫁女儿婆家的花圈应置于儿媳娘家花圈之前。按照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习俗,前者为客,后者为主,优待客人以示尊重。
“我要跟你们强调,这不是迷信,也不是糟粕,这是中国传统社会中一个基本的社交规则和礼仪逻辑。”林福同说,“作为专业人员,我们不但要这么安排,还要向主家解释清楚,这里面有什么道理。你的解释是一种心理抚慰,客户最看重的是专业的服务带来的体面和风光,悲痛就通过这些仪式释放出来一些。”
作为跨领域交叉学科的主讲老师,林福同自编了一套教材,根据他每年两次参观福建省内各殡仪馆的见闻,将丧主亲属心理总结为四个发展阶段。
“最容易出差错的时候就是第四个阶段,入炉火化的时候。”他问学生,“马上要火化,死者的肉身即将消失,这时如果近亲属扑上来,你们怎么办?”
林福同的信条是,职业教育如果与行业实践脱节将变得毫无意义。“只能预防。这个步骤之前,你就要先去劝慰家属,跟家属里的年轻人也要说明,同时,同事要在拖车旁做好保护。”
他的课件下一部分,是殡葬从业者的心理发展阶段。还在理论学习阶段的学生,最常见的一种心理是恐惧。比如处理遗体,绝大多数溺水死亡的人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口鼻出血现象,对新手的心理冲击不言而喻。
“这不是诈尸,是因为身处水底水压大,死者可能出现耳膜破裂,一些脏器可能内出血。打捞上岸之后,身体内外的压力条件迅速发生变化,腔体内的积水和内出血可能就会流出来。”他告诫学生,“谁看了都会怕,但你要知道这不是超自然的东西。科学每前进一步,迷信就后退一步。”4
“案件 无名尸”
如何让眼前这群十六七岁的孩子理解死亡?这门课会在不到7公里外的殡仪馆开始。
路上,有学生在讨论即将看到的遗体,也有人在聊日常琐事。他们先后参观火化车间、存尸处、告别厅,长期最受外界关注的防腐整容车间,有时并不开放。
去过火化车间后,喷油嘴和鼓风机运作的嗡嗡声在康碧强脑中挥之不去。人体最硬的几根骨头无法烧尽,只能采取特殊方法处理。“原来骨灰不是灰,是骨头渣。”他说。
存尸处有两个不大的房间,里面摆满的却是无主尸,一些已经存放了不少年头,“都是无人认领的人”。康碧强大胆,他一个个查看死者的模样,但在一个小号裹尸袋前停住了,“顶多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。”他又特意看了一眼柜子上的标签,“案件 无名尸”。
这是他唯一没有拉开的裹尸袋。
曾翊轩拉开了一个裹尸袋,里面是一个系口的红色塑料袋,她马上意识到是一个婴儿尸体。她又去看标签,“弃婴”。
“我不害怕,但非常难受。不想要这个孩子,为什么要生下来?就算不想要了,为什么不放在福利院?为什么要让一个婴儿惨死?”她有一堆疑问。
“最恐怖的是竟然无人认领。这是一件悲伤的事。”在那个房间,陈慧贞发现了某种人性扭曲。
这个因为无法忍受气味而先行到告别厅参观的女孩,却在告别厅一角看到三个死去的流浪汉,还一起盖着生前那条花被子。
那天,回学校的大巴车上一片沉寂。有个学生忍不住问带队老师,“他们为什么没人要?”
老师说,一部分死者确实联系不上家人,也许他们的家人知道了会过来处理,还有一部分死者的家人可能已经联系上了,只是目前没时间来处理,以后有空了也许会来的。
听完这个解释,康碧强好受多了,“毕竟我是真的接受不了他们是找不到家的人,人怎么能这样呢?”
林福同则想起一位故交。他们曾一起参加一位朋友的葬礼,故交请林福同把他带到火化车间观看。
故交站在火化炉的观察孔前,看了十几分钟,一言不发,直到葬礼结束。半年后,他打来感谢电话:他已经整整12年未获提拔,参加葬礼时正在最低谷,似乎上级、下级都在和他作对,他看谁都不顺眼。看完火化的过程,他明白生前的荣耀不过化作一捧骨灰。他开始修复人际关系,“原来活着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可爱”。
2019年4月24日,长沙明阳山殡仪馆,整容化妆室旁的塑型室,陈列着装殓部工作人员的塑泥练习。 (视觉中国/图)5
行业目前仍是“抬、烧、埋”
林福同还要讲这份工作可能面临的职业伤害。殡葬专业就业的四大方向为殡仪服务、防腐整容、火化、墓地管理,除墓地管理外,从业者都面临职业暴露的风险。
职业暴露意为工作过程中接触有毒、有害物质,或传染病病原体,从而损害健康或危及生命。林福同解释,非正常死亡的人遗体可能不完整,搬运前也没时间确认死者有无传染类疾病;火化师,尤其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的火化师,使用的火化炉型号老旧,时刻暴露在气体和颗粒污染之下;而防腐整容领域,因电影而知名的“入殓师”角色,除了传染风险,还要防范药剂产生的化学污染。
目前防范职业暴露的手段和设备均有待进步,林福同只能反复提醒学生,严禁裸手操作。
“但总体来说,这仍然是一个生机勃勃的行业。”林福同身兼全国殡葬专执委委员、中国殡葬行业认证委员会副主任、安葬纪念服务技术认证委员会主任数职,他说,中国每年的死亡人数在千万人左右,行业每年都面临2万人左右的人才缺口。
但他也提醒,不要被数据误导:人才需求指的是专业人才,但即便大中专院校每年只供应一千人,行业仍然在运转,“说明这个行业目前仍然是劳务服务——抬、烧、埋,而不是文化、技术服务,大量非专业的劳动力仍然能让它运转起来。”
既然如此,大中专院校为什么不扩招?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各院校对单一专业招生人数的限制。”
另一个原因是师资。以安徽职业技术学院殡葬专业为例,王南宇介绍,专业有十几名教师,但教防腐、整容、化妆等专业课的主要是同一名年轻老师。他在业界做过文职,即不大接触遗体的岗位,实践经历比较丰富。
还有一些原因比较微妙。2021年招生季,林福同发现学校招生办对殡葬专业的介绍力度不够,一问才知道,是同事担心会引起家长反感。“什么年代了?社会上都不那么歧视我们了,现在我们自己歧视自己?”林福同一怒之下去找了校领导,后来,学校甚至接到了来自省外的报考咨询电话。
招生过程中,就业是无法回避的话题。
为此,林福同澄清了外界长期以来的一些误解。“以前有报道说转正之后基本工资五六千打底,并不算普遍。”以福建为例,全省56个殡仪馆,超过75%是事业单位,实行阳光薪酬;25%的公司化殡仪馆,薪酬略高于事业单位馆。“也要考虑地区差异,大部分地区,可能只是略高于当地白领的平均薪酬。”
在彭静工作的殡仪馆,正式员工最多能拿到一万多工资,但那需要“业务量非常大”,而她工资稳定在四千多。刘梦姝希望以后能当逝者化妆师,原因是实习的馆里,“最顶尖化妆师能拿到2万-4万工资”。
林福同的学生们其实不愁工作,还有两年退休的他,最骄傲的就是几乎100%的就业率。
如今,“外界的误解已经从歧视变成误认为这是个暴利行业。其实有些人可以一辈子不用接触遗体。这是一份中等收入工作,神圣,但也琐碎。”
陈慧贞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行业。
喜欢悬疑小说的曾翊轩对防腐整容兴趣浓厚,毕业后,她进入厦门老家的一家殡仪馆,当上她向往已久的防腐整容师。
康碧强则进入厦门一家殡仪馆,他后来告诉老师,说自己拿到比当年厦门本科毕业生平均薪资高两三千元的报酬。
在林福同看来,他的学生早早见识过生死,在就业市场上更懂得珍惜机会,毕竟,“生离死别,殡葬最大的意义,在于让活着的人明白活着的价值,去思考生命的意义”。
(应受访者要求,刘梦姝、王南宇为化名)
文| 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
南方周末实习生 冯佳琪
责任编辑|吴筱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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